息榮娘臉上露出小女兒的得意之色,口中卻央求道:「元帥,一開始時你是應了我的,你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,不會惱我說的話。」
阿麥掙開息榮娘的手,回到太師椅上重新坐定,閉目片刻復又睜開,問道:「你說吧,你要如何?」
息榮娘答道:「你既然有妻室,又不喜歡唐大哥,不如就徑直告訴唐大哥,也好讓他死了這份心思。」
阿麥頗覺無力,用手捏了捏太陽穴,說道:「他從未向我說起過什麼,你就叫我自己走到他面前,告訴他我已有妻室,並不喜歡他,叫他死了這份心思,該娶親娶親、該生子生子?你覺得這法子可行嗎?」
息榮娘自己聽了也覺得這法子有些不對,反問阿麥道:「那你說該怎麼辦?」
阿麥默默看向息榮娘,卻也不知能說些什麼。兩人正相顧無言,忽聽得外面傳來一聲巨響,直震得窗欞噗噗落土,連房子也跟著隱隱震動起來。兩人一驚,俱都起身沖向門口,剛出得房門,林敏慎與張士強也一前一後地從院子里掠了過來。
阿麥問道:「怎麼回事?哪裡出的聲響?」
張士強答道:「像是從府西傳過來的。」
果然,不一會兒便有親兵回來稟報,聲響是元帥府西側的一間屋裡發出來的,那邊本是軍需營的倉庫,存放著些軍械之類的,不知怎的突地爆了,連帶著房頂都塌了一半,倒是沒聽見說有人員傷亡。
阿麥聽得皺眉,此時正是秋季,天乾物燥,也虧得是沒有起火,不然還不知會出多大的亂子。阿麥冷著臉吩咐親兵去尋李少朝過來問話。
過不一會兒,李少朝便陰沉著臉來了,身後還帶著一個人。只見那人不但身上燒得破破爛爛滿是黑灰,就連臉上也是黑漆漆一片,頭髮眉毛俱已是燒了個亂七八糟。那人來到阿麥面前剛欲跪下行禮,身後李少朝猛地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上,罵道:「元帥,就是這小子闖的禍,差點把我那屋子也給炸塌了!」
那人默默從地上爬起,重新跪直了,斂衣向阿麥拜道:「小人鄭嵐,拜見元帥!」
阿麥見此人雖形容狼狽,可神色卻淡定自若,心中暗暗稱奇,問道: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鄭嵐沉聲答道:「小人是軍需處的工匠,今日試驗突火槍的時候不小心引爆了火藥,給炸了。」
阿麥聽了還未說話,旁邊的李少朝卻先急了,罵道:「你小子又不安分,不是說不叫你做那勞什子突火槍了嗎?」
阿麥抬手止住了李少朝,隨意地瞥了地上的鄭嵐一眼,然後轉身看向一直站在不遠處的息榮娘,淡淡說道:「息大當家,我這裡有些軍務要處理,你遠來勞頓,不如先下去歇息一下,可好?」
息榮娘不是傻子,聽阿麥如此說便知人家這是不願意自己聽到軍中事務,當下便點頭道:「好,全聽元帥安排。」
阿麥略點了點頭,吩咐張士強送息榮娘下去休息,然後便帶了李少朝與那鄭嵐來到書房之中,指了指凳子叫他二人坐下了,這才轉頭問身後的林敏慎道:「他是你從盛都帶回來的工匠?」
林敏慎仔細地看了看鄭嵐那張被煙燎得黑漆漆的臉,不由得笑了,玩笑道:「許是有這麼一個,不過這臉上烏七八黑的,我也拿不準了。」
鄭嵐聞言忙用袖口抹了抹臉,將臉上的黑灰拭去了些,向林敏慎說道:「大人,是我,您不記得了嗎?我是那個主動要求跟您到江北來的!」
林敏慎強忍著笑,向阿麥點了點頭,「是有這麼一個和別人不一樣。」
阿麥淡淡笑了笑,笑問那鄭嵐道:「你為何要主動跟他到江北來?據我所知你們那些工匠大部分是被他擄來的。」
鄭嵐卻是未笑,一本正經地看著阿麥,鄭重答道:「因為只有江北才有韃子。元帥,突火槍可以剋制韃子騎兵!」
阿麥聽得心中一動,凝神看向鄭嵐。
李少朝聽了鄭嵐的話卻覺可笑,嘿嘿笑了兩聲,嘲道:「就你那突火槍?也就是聲音大點,嚇唬人還行,放十槍裡面有八槍不響,好容易放出去的那兩槍還不知道能不能飛到韃子面前,就是飛到了,連人家的鎧甲也射不穿!更別提那些在自己手裡就開花的,白白糟蹋了好竹子,用不幾次就廢了。」
鄭嵐不理會李少朝的念叨,只目光灼灼地看向阿麥,聲音里隱隱帶著些激動的戰慄,說道:「元帥!突火槍的槍管可以不用竹製的!」
李少朝奇道:「不用竹子那用什麼?」
鄭嵐一字一頓地答道:「可以用鐵制的!」
他聲音不大,卻字字如雷,直把阿麥都驚得定在椅上沒了反應。李少朝沒覺察到阿麥的異樣,只一聽鄭嵐說還要用鐵便要急了,叫道:「你快省省吧!敗家玩意兒,你竹子糟蹋不夠還要來禍害我那點鐵料!」
鄭嵐好容易能有個在阿麥面前說話的機會,怎肯輕易放過,雖聽李少朝呵斥卻也顧不上害怕,只盯著阿麥說道:「元帥,我來江北的路上已是和那幾個鐵匠聊過了,他們完全可以制出我需要的鐵質突火槍,這樣槍膛輕易不會炸裂,也能經得住更多的火藥,彈丸可以射得更遠!」
阿麥心中已是翻起了驚天駭浪,她自然知道這鐵質的槍膛不像竹製的那樣容易炸裂,她還知道正是將竹筒換作鐵筒才讓火器有了躍進般的發展,知道如何將突火槍的構造設計得更加合理,怎樣嚴格控制葯室的尺寸,保證裝藥量達到相應的標準,既能保證發射威力,又可提高發射時的安全性能。父親筆記內夾的那些圖紙上便有關於這種東西的介紹,甚至還有比這東西威力更大的武器……
一時間,圖紙上那些複雜紛亂的圖形塞滿了阿麥的腦子,阿麥只覺得腦袋有些昏沉起來。那些父親不曾用她不敢用的東西,如今卻是要自己降生在這個世上了嗎?這就是所謂的天道使然嗎?
又聽鄭嵐說道:「到時候咱們萬槍齊發,定能將韃子打個落花流水。」
阿麥良久沒有反應,只靜靜地看著鄭嵐,直到把鄭嵐看得都手足無措起來,才收回了目光,微垂著眼帘沉默不語。
一旁的林敏慎忍不住出聲問道:「你可試驗過鐵質突火槍的射程能有多遠?」鄭嵐聽了臉上一紅,不好意思地答道:「還沒正式試過,那些鐵匠不敢私下給我鑄造鐵管,我只能先從火藥的改進上著手,今天正試驗火藥用量呢,結果一不小心給弄炸了。」
原來說了半天不過是給大夥畫下的一張餅!這下林敏慎與李少朝聽了俱是大笑不已,只阿麥仍是微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。林敏慎察覺到阿麥的異樣,停下了笑,若有所思地看向阿麥。
阿麥終下了決心,毅然抬起頭來,問鄭嵐道:「你可懂機關之學?」鄭嵐雖不明白阿麥為何會突然問到此處,不過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,說道:「少時倒是學過一些。」
阿麥轉頭吩咐李少朝說道:「你找個隱秘點的地方,把軍中會制突火槍的匠人皆都交與他管,再挑幾個手藝精湛的鐵匠給他,總之一句話,不管他要什麼,你都給他準備好了便是!」
屋中幾人都是怔了,那鄭嵐最先反應過來,連忙跪倒在阿麥面前,謝道:「多謝元帥對小人的信任!小人定會製成最好的突火槍交與大人!如若不能,小人甘願……」
「你先去吧,」阿麥打斷鄭嵐的話,眼中似有火苗跳躍,語氣卻仍是淡淡的,說道,「我會常去看你的進展,莫讓我失望才好。」
鄭嵐自是跪伏於地對阿麥感恩戴德,李少朝心中雖有些不情願,不過自從阿麥用床弩車大敗韃子騎兵之後他便已是徹底服了阿麥,對阿麥是言聽計從。現聽阿麥這樣交代,便想阿麥定是有所打算,所以便極聽話地帶著鄭嵐下去安排。
書房中只剩下阿麥與林敏慎二人,阿麥沉思不語。林敏慎默默打量阿麥一會兒,忍住了那已到嘴邊的話,轉而問道:「那位息家大小姐那兒怎麼處理?」
阿麥這才記起那個麻煩姑娘來,頓時覺得頭大,連忙擺手道:「送走,送走。」
林敏慎不禁笑了。
誰知那息榮娘卻不肯走,並且一聽阿麥要送她走,竟然就要直闖阿麥的住所。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,又有些武功在身,叫你硬不得軟不得。林敏慎等知情的念她與唐紹義的關係,不知情的又怕她與元帥有著私情,所以大夥心中都有著各自的小算盤,一時還真是拿她無法了。
阿麥見此,乾脆躲到了徐靜處。徐靜還不知這息榮娘與唐紹義之間的糾葛,只道她真是個來糾纏阿麥的潑辣女子,見阿麥如此窩囊,不禁氣得鬍子直翹,呵斥道:「怎的如此無用!不就是個女子,你向她直說家中已有妻室,不容你在外納妾不就得了!」
阿麥暗道,她是來尋我和她一起治療唐紹義的「斷袖」之症的,就是我家中有老虎怕是也嚇不退她的。那邊徐靜已然氣道:「你不敢去說,老夫去說與她聽!」
徐靜名義上還是阿麥的叔丈,自是最有立場說這些話。
阿麥慌忙拉住了徐靜,小心地掃了一眼四周,這才小聲說道:「她是清風寨名義上的大當家,息烽死前將她託孤給了唐紹義,她這次來尋我是為了唐紹義。」
徐靜一怔,瞬時就明白了過來,驚愕地瞥向阿麥,問道:「唐紹義已知你的……身份?」
阿麥臉上有些尷尬,更多的卻是無奈,搖頭道:「正是因為不知道,所以這息榮娘才要尋來,叫我……唉!」阿麥真不知該如何向徐靜解釋清楚息榮娘的來意,思量了一下用詞,才又說道,「她叫我想法去了唐紹義的』斷袖』之心!」
徐靜先是愣怔,隨即便失笑出聲,拊掌道:「看來這女子也知三分兵法,知道要先釜底抽薪!」
阿麥被徐靜笑得有些惱,賭氣往椅上坐了,氣道:「先生你還笑!你叫我如何到他面前去說這些?」
徐靜雖強忍住了笑,可嘴角卻仍不由得彎了些弧度,說道:「這話還真沒法主動去說,若是他向你來求歡倒是可以義正詞嚴地拒絕。」
「先生!」阿麥喝止徐靜,饒是她臉皮向來厚實,此刻也有些泛紅,「都什麼時候了,先生還說這樣的玩笑話!」
徐靜笑了笑,過了片刻後問道:「阿麥,你對唐紹義當真無意?」
阿麥臉色一肅,正色答道:「阿麥心中現在只有驅除韃子光復江北,與唐紹義間也只有兄弟之情、好友之義,除此以外絕無男女私情。」
徐靜緩緩點頭,說道:「那息榮娘既然能看出唐紹義對你有意,想必唐紹義對你的情意已是難掩,他現在不知你的女子身份也罷了,日後一旦得知,只怕會……情難自製!」
阿麥聽後,心中突地一跳,默默坐了片刻,抬頭問:「先生,你說為何生為女子便會有這許多的事?我若真的是男子,是不是就沒了這許多麻煩?」
徐靜聽了默然,半晌後才輕聲說道:「阿麥,你雖一直扮作男子,但是我並不希望你就真的把自己當做男子了。男為陽,女為陰;男為天,女為地;男為乾,女為坤。陰陽、天地、乾坤各司其職才合天道。」
阿麥聞言淡淡地笑了笑。
息榮娘那裡一直糾纏不休,鄭嵐的突火槍卻是進展神速,只不過兩三天工夫,阿麥再去看時,已是鑄成了鐵質的槍管,外形上已能明顯區分出銃膛、葯室和尾銎三個部分……準確地說這已不應該再叫做突火槍,而是火銃。
阿麥聽鄭嵐講解了一番新式突火槍的威力,又沉默地看了片刻,將鄭嵐獨自帶到書房之中。林敏慎與張士強等親衛俱都被阿麥打發到院外等候,書房中進行的談話沒有第三個人知曉。
屋中的談話直進行到晚間時分,鄭嵐從書房中出來,面上難掩激動之色,一雙眼睛更似能放出精光來,只快步向外走,到院門口時差點被門檻絆了跟頭,走過林敏慎與張士強等人身側時更是連停都未停。林敏慎等人看得驚愕,林敏慎愣愣地看著鄭嵐越走越快,到最後幾乎要跑起來的身影,喃喃問張士強道:「元帥倒是和他談了些什麼?」
張士強沒有回答。
當天夜裡,阿麥屋中燈火又幾乎是一夜未滅。天色微明時分,阿麥叫張士強取了火盆進去,然後就著桌上的燭火將筆記中夾的那幾頁圖紙點燃,扔到了火盆之中。她緊抿著唇坐在椅中,默默地注視著火盆中跳躍的火苗。
「我怕管不住自己,」阿麥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,「人總是受不了誘惑,慢慢變得貪得無厭,最終將這些怪獸都放了出來,它們本就不是屬於這個世上的東西,能隨了父親去是最好的。」
張士強不明所以地看著阿麥的舉動,嘴唇幾次張合卻是閉上了。